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扬州城夜里下起雨直至天明,洗去了空气里的浊气,地上也变得洁净。

坞梨阁内众人正在用早膳,门外传来脚步声,紧跟着一道熟悉的声音响起,“哎呀,我来得不巧!”

是昨日与虹言一同前去云寂庵的谢夫人,她带着厚礼说是前来给虹言压惊。

“夫人真是客气,明明是我自己胡乱跑,倒害得你受惊了!”

昨日在云寂庵,虹言没打声招呼便独自一人去了山下,叫谢夫人一顿好找。

谢夫人摆摆手,将身后男子拉到人前来,“这是我表弟姜维,今早出府恰好同他撞见,索性带着一起来了。”

那姜维朝着众人笑笑,面相温和,谦谦君子的模样。

他眼神最后定格在虹言面上,耳根好似有些酡红,点点头便垂了眼。

无人注意到这情景。

谢夫人嘴上没停着,夸奖自己这表弟是姜府的独苗,却没养成那些风流公子的习气,好读书,德才兼备之人。

虹言啼笑皆非,只得满口附和着。

待谢夫人直说得口干舌燥,买了两件镯子才离开。

将那些精致的盒子打开,多数是些新鲜吃食,想来也是用了一番心思。

坞梨最爱吃这些糕点,塞进嘴里的时候还不忘夸奖谢夫人几句,俗话说得好:吃人嘴短。

锈红眼睛不停地打量着虹言,眼里是藏不住的戏谑,“要我说啊,哪有那么巧碰上她表弟。是不是带过来给你相看的!”

“呸呸呸,就你一天心眼儿多。”同锈红待得久了,那一张嘴巧舌如簧,虹言也学会不少。

“我心眼儿多?谢夫人都巴不得直接跟你明说了。”锈红笑得风情万种。

昨日去云寂庵谢夫人本意就想虹言去求个姻缘的,想来今日之事也是有意为之。

她苦笑道:“还真是锲而不舍!”

其实谢夫人话里半句真半句假,姜维早前看上了她府中一只毛笔,今日来讨要,她便陡然存了心思。

在她眼里,自家表弟一表人才,而虹言蕙质兰心,两人年岁也相仿,实在是天作之合!

如了她的意,姜维果真对虹言一见倾心。

两日后,午时刚过姜维送来一些文绉绉的酸诗,那时大堂只虹言一人。

明明是秋日里,却还故作姿态地拿着一把折扇,“姑娘,这是姜某所作,还请指教。”

“姜公子可找错了人,我不过是沾了铜臭味儿的俗人。”

姜维“啪嗒”一声将折扇收起来,神色认真道:“姑娘不可妄自菲薄!”

“姜某告辞。”

虹言捧着这轻飘飘的笺纸,只觉得头晕脑胀。

正一个人愣神之际,坞梨不知从哪里冒出来,“你手上是何物?”

虹言揉揉太阳穴瞥她一眼,晃着手里的笺纸,“姜维写的诗词,这些公子哥就爱舞文弄墨!”

坞梨心想锈红所言果然不错,谢夫人一开始就存了那心思。这高墙大院里闲起来的夫人好像都爱帮人搭姻缘,也不问问人家是否愿意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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可这说起来也是一番好意,倒是让虹言进退两难了。

坞梨阁本就是女眷来往多的地方,姜维不能没皮没脸地三天两头往这里跑,谢夫人便做了传信者。

虹言面上觉着难为情,嘴上不退缩半分,“我实在无意您家表弟,还请日后万万不要送这些信笺来。”

谢夫人虽是愚钝之人,却也从虹言话里听出了斩钉截铁。

“既如此,我会向他说明,两个人本就应该两情相悦,是姜维冒失了!”

幸好谢夫人通情达理,若不然虹言才是要避君三舍。

舒了一口气,心里的石头总算落下。

也不知谢夫人同姜维说了些什么,那日他远远地在坞梨阁门口望了望,而后失魂落魄地买了一壶酒回府中,喝着杯中酒,不知不觉中便醉了过去。

再醒来已是深夜,身旁竟坐着一人,身穿白衣、眉眼弯弯,眼里含情脉脉,“公子醒啦?”

纤纤细手捏着桌上的酒壶,拿起酒杯斟满。

酒杯已经递在了姜维唇边,轻轻碰上带着一丝凉意,“嘶……”。

“这不是梦?!”他这才揉揉眼睛,确认眼前之人不是在梦里。

美人掩唇一笑,“怎会是梦呢!”顺势将手中酒倒入喉。

一举一动都摄人心魄。

“这高院你是如何进来的?”

姜府地大,外头还有守夜的小厮,怎么绕过他们一声不吭便进了屋子。

“因为……”美人薄唇微启,伸出食指指向房顶,“因为我是天上的仙子!”

淡淡的一句话在姜维心中响过一地惊雷,竟是仙子么?

“虹言,你不是叫表姐带话给我,莫要再烦你。”

玉手倏地覆上姜维嘴唇,“不过是障眼法罢了,若是我们要在一起,当然是越少人知晓越好。毕竟我的身份……”

一股幽香袭来,姜维只觉得四肢发软,“是是是,姜某定会守口如瓶。”他喜形于色,脸上不知是酒后红晕还是见到心上人的喜悦。

美人还有一事要求,今后不得叫她虹言,她在天上的名字叫西椿。

两人推杯换盏、谈天说地。

姜维说他有今日算是死而无憾,没过多久他酒力不支,率先睡了过去。

西椿将杯中酒水一仰而尽,用手抚着他的脸,一寸一寸。

待得天光微亮时,一个转身便没了踪迹。

往后常常如此,姜维白日里昏睡,夜里便同西椿会面。

像是话本子里私会一般,有时偷爬上屋顶看月亮,偶尔踱步林间。

西椿歪头倒在姜维怀里,抬起眼眸,“公子,你会一直陪着我吗?”

“自是,我愿八抬大轿娶你进门!”姜维朝她额间一吻,说得信誓旦旦,直说到佳人心坎儿里去。

他感叹道:“我定是积了几辈子的福气,才能遇见你这位仙子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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西椿牢牢抓住他的衣襟,将头靠在胸膛,听着他作诗送与自己。

“公子真是才气过人。”

姜维眼睛发亮,对这话很是受用。

“公子,你喜爱我哪点?”

他摸着怀中人的发丝,“哪里都喜爱!你们姑娘怎么都爱问这样的问题。”

“还有谁问过?”西椿心中不乐,却怯怯地问道。

“不过是同窗说起罢了!不要胡思乱想。”姜维捧起她的脸颊,对这张脸越瞧越满意。

肌肤细腻、吹弹可破,一双美目尤为轻灵,比大家闺秀还多一丝柔情。

而且这西椿善解人意,又怎会不爱?

实在叫人欲罢不能。

后来姜维觉得精神头一日不如一日,不论睡了多久,也呵欠连天,安慰自己是昼夜颠倒的缘故。

一月之后,邻府的吴公子一早便来邀请姜维,一同前往茶楼以文会友。

“姜兄,你看起来脸色不好,莫不是生病了?”

“哪里的话,我向来身体康健!”这是扬州城的公子哥们惯有的聚会,他是定要去的。

吩咐丫头端了醒神汤来喝,刹时只觉神清气爽。

徐步而行至茶楼,与友人一一打了照面。旁人望着这深秋美景作诗时,姜维瞧着总是有两个人影,脑子里空荡荡地。

不知是谁突然喊了一声,“姜公子,你有何高见?”

他只觉得头重脚轻,往吴公子身上倒去便没了知觉。

快要入冬,天气比前几日凉了许多,街上人也少了些。

坞梨阁开门迎客,夫人小姐趁着还不算太冷的时候,出来做些新袄子,买些新首饰。

人多的地方总是能听到各种消息。

“昨日我儿去茶楼与那些学生会面,说姜府公子看起来病怏怏的,没等一炷香便晕了过去!”

“姜府公子?是住长立街的那位?”

“可不是,听我儿说脸色发青,没有精气神的样子。”

虹言听着皱紧了眉头,下意识地回避了,坞梨跟着她来了后院,“她们说的姜公子,莫非就是姜维?”

“兴许是他。”

“难道是相思成疾?”

虹言摇摇头,“不会。”

坞梨见她脸色不好,不知在想些什么,便也没再追问下去。

后来听说姜维只是夜里未能安睡,回家休养几日便痊愈了。

可城里多了些与他同样症状的公子,一日便病了一个,没等多久又会痊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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话传到了坞梨阁,众人也没放在心上,打趣说是那些公子哥的小毛病。

与平日里一样,打烊后虹言便早早回屋睡了。

屋外一道白影闪过三玖本子,无人知晓。

白影溜进虹言屋子里,往床榻走去,一步步却是静得出奇,是个女子的身段。

她静静看着榻上之人,正当她抬起手想要做些什么的时候,忽然一道红光将她笼罩进去。

虹言被惊醒,借着月光看清了来人,面相竟与自己与九分相似!

“你是谁?”

那人未答话,迅速冲破了禁锢跃出窗外。

与此同时,坞梨与锈红听见响动刚施法过来,见到白影便要去追。

“别追了,我无事。”半颗珠子从空中掉落,虹言下床伸手捡起,“原是你救了我。”

这不是普通的珠子,而是半颗妖丹。前些日子同谢夫人去云寂庵得来的,没想到今日救了她一命。

坞梨探头嗅嗅,“这是妖的气味?却又不像。”

虹言摇着头,“她一张脸同我九分相似,不知是谁。”

“九分相似?若我没猜错,兴许是蜃精,它不同于妖怪。”锈红半眯着眼望向那扇半开的窗户,眸中有冷意。

蜃精无形,修炼全靠吸食精气,且惧怕太阳,白日鲜少出没。

真是蜃精倒有趣了。这样看来,城里那些公子的怪病也许就是它做的。

可她为何用的是虹言面貌,今日还想要害她,叫人百思不得其解。

坞梨为虹言加了结界,为此夜里还算睡得安稳。

可第二日大早起来,便有了烦忧。

交好的小妖天刚蒙蒙亮时便来了坞梨阁,说隐隐有流言传出,虹言是妖怪,吸人精气。

锈红冷笑着,“那蜃精倒会反咬一口,也不知要翻出什么浪花来。”

整整一日,坞梨阁外无人踏足。

连小玖小拾出门所到之处,那些凡人都变了脸色,跑得飞快。

在人界的妖、神、仙等等,都有不成文的规定,不得暴露身份。

背地里不论怎样反目,要想在人界生活,就要互相掩饰,这蜃精倒是让人捉摸不透。

不过说来,这样不靠正道修炼的精怪,不属于任何一界,是被人唾弃的。

天暗了下来,坞梨正摩拳擦掌,“我去抓那蜃妖。”

门被轻轻扣响,虹言前去将门打开,姜维跌跌撞撞冲进来。

伸手就要拉住她,却被躲开。

眼里闪过失落,“他们说你是妖怪?为何不解释。”

见虹言不答,继续道:“你明明是仙子,却要被那些粗鄙之人胡言乱语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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凡人已经对这坞梨阁避之不及三玖本子,只姜维还往这跑,因为“虹言”曾对他说过自己是仙子。

只可惜,那不是真的虹言。

“我不是妖,却也不是你口中的仙子。”冷冰冰的话把姜维心头火焰熄灭了一半。

“你在同我怄气?不该突然来找你。我也是担心……”

“公子你认错人了。”虹言已经猜到了十之八九,那蜃精同自己面貌相似,也不知在外头顶着那张脸做了多少祸事。

坞梨沉不住气,上前拉开姜维,“那蜃精在何处?”

“蜃精?”

“就是你口中的那位仙子,不是虹言,另有其人。说,她在何处!”

姜维这才慌了神,不过是个书生,哪见过这种阵势,“我,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!”

“你不知道?我瞧你们就像是一伙的,竟敢污蔑虹言,我今日先将你绑起来。”

话音刚落,传来一道呢喃软语,“别伤他!”

只见眼前之人身姿绰约,眉眼间却尽是愁云。

原来昨夜西椿来坞梨阁失手后,被那妖丹弄得元气大伤,蜃精本就无形,自是比不上一步步修炼的妖怪。

她随意寻了一处府邸,准备再度吸食精气。潜入进去后竟是被那府邸的住家道士发现,虽说从那道士手里逃了出来,却被看清了脸。

坞梨阁打开门做生意,虹言又常常待客,扬州城里认识她的人不少。

一传十十传百,都说虹言是妖怪。

误打误撞倒让西椿心满意足,可没想到姜维来了坞梨阁,这才现身于此。

两人像,却也不像。

虹言神色冷清,眉目间全是淡然;西椿眼中含泪、眉头微颦,举手投足间都是小女儿之态。

姜维目光在两人之间回转,如醍醐灌顶般!原来日日夜里同自己喝酒吟诗之人并不是虹言。

还未等他人开口,他率先指向西椿,“你是什么妖物?偷了人家的脸皮来愚弄我!”

负伤救心上人时遇险,曾承诺同生共死的他,为保命对我发难。

西椿霎时间泪涔涔,“这就是我的脸!”

“我本就是公子心中所念化形而来,若说偷,也该是公子偷的。”

姜维虽只见过虹言寥寥数面,可总是日思夜想。

兴许她与一般的小姐不同,读了他所作的诗句竟然无动于衷,自己虽不是才气斐然,可在这扬州城也是叫得出名号来的人物。

得不到便越想要,执念太深,蜃精由此而出。

西椿化形便成了虹言的脸,可这脾性却是学不来的,都是姜维心中所臆想的人罢了。

一切不过是因心中所念而起。

蜃精需得有人滋养,一开始她单单从姜维身上吸食,可姜维病得那样快,她便着手于其他人。

后来渐渐强大起来,便打上了虹言的主意,想要将她从这世间抹去,没想到竟失手而归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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这才酿成如此局面。

姜维指向西椿,“快,快将这个妖物抓起来!不能再让她害人了。”

虹言在一旁瞧着他懦弱的样子,不由得摇头。

西椿虽已怒容满面,却还是柔声细语,“公子你怎可如此对我?你还说过要娶我。”

“真是笑话,我怎会娶一个妖物!”

“公子你曾说我们同生共死……”

坞梨讥笑道:“精怪就是精怪,你睁大眼睛看清楚,他不过贪得一响欢愉。”

蜃精都护主,纵使姜维待她百般不仁,她却无法不义。

坞梨这话使她万分不满,可她本就是强弩之末,又怎是上神的对手,还未动手便被坞梨施了法。

身子隐隐变得透明,她痛苦地在地上打滚。

“公子救我!公子救我!”一声比一声高亢,却无人回应。

姜维早已躲在了人后,不敢去瞧她一眼。

最后还是虹言开口,“罢了,她虽有错,也不至于这样折磨她。”

西椿知晓今日定不会活着离开这里,她忽地冲向姜维,想要将他一同带走。

姜维见势不好,慌乱中拉住虹言的裙摆,这倒是成了救命稻草。

坞梨再次出手,那蜃精在距离姜维一寸处,瞪着眼睛就这样看着他,最后化作一团泥色的不明物,扑落在他身上。

姜维扯着衣衫闻了闻,一种腐烂夹杂着腥臭的味道。

锈红在他身后阴森森地说道:“这是那蜃精的怨气,落在你身上,此后你生生世世不得摆脱她。”

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听闻,眼睛一闭就没了知觉!

坞梨嫌恶地看了看,“若不是他拉着虹言裙摆,我是断不会救他的!”

锈红连夜去了那传出流言的道士府中,威胁了一番,顺势将姜维送回府邸。

第二日,那道士便改了口,连连说是自己梦魇,一切都是误会。

许多百姓听风是雨,也不会去查明真相。

听说,住长立街的姜公子,不知怎地疯了。

坞梨偷着笑起来,“真是位胆子小的,这样便被吓疯了!”

“记得第一次见他时,也不是这样的。”

虹言正准备梳头,“那样一个自以为孤傲之人,不过是披着羊皮的狼罢了!还是只胆怯的狼。”

“你早就瞧出来了?”坞梨疑惑道。

姜维当日明明送来的是情诗,却还要打着指教的幌子,无非是自诩不凡拉不下脸面。再者,哪有见过一面便给姑娘送这些东西的?

真心或是假意,虹言看得明明白白。

后来他未维护那蜃精,也是意料之中,换做任何一位女子,姜维也不会挺身而出。

他不爱他人,最爱自己。(作品名:《一响欢愉》,作者:米花苏。来自:每天读点故事APP,禁止转载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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