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世相写真：我的最后一任班主任
一个读过书的人，一生总要经历很多个班主任。走江湖的人，“在家靠父母，出门靠朋友”；一个学生则只能“在家靠父母，在校靠班主任”。班主任之于学生，既应该是良师，更应该是益友，还应该是慈严并用的长辈。毕竟一个孩子网红教室写真，在人生最美好的年华，在生命构架的黄金时期，接触最多、受其影响最大的，是这个或男或女、或年长或年轻的人。
读书十几年，临了的最后四年，遇到了学校生涯的最后一任班主任。现在想起来，印象真的深刻。而且这个印象深刻，并非因为他是最后一任，扮演了终结者的缘故。相信我的很多同窗，也必然印象深刻。而且这个深刻，也因着和我相似的情愫。
他当时接任我们这个班级班主任的时候，很年轻，刚从一个省内知名的大学毕业，才华应该是有的。起初，我们根本没有意识到这个年轻的老师会如此深刻地影响我们。我们依然抱着淡然或者习以为常的态度面对我们的这位老师。不过等到我们感受到他的与众不同的时候，我们的很多同学人生已经发生了改变。
才开始的一年多时间里，他没有兼任我们的科任教师，所以和他最多的接触就是各种班务活动，听他最多的言说就是他在班会上的各种训诫。班会上，他在讲述了各种学校管理制度乃至人生至理之后，逐渐地增加了一些“弦外之音”：他的某位同学在什么学校当老师，学生如何如何爱戴，逢年过节有如何如何丰硕的收获。我们中很多人以为这只是他的艳慕，而没有领会他的真意。但毕竟有部分精明的同窗领悟了他这番言语里的暗示。于是，在每天晚自习下课或者周末，就有个别同窗开始神秘地出入他的宿舍。于是，班级里就逐渐有了莫名其妙的“人事调整”，某些同学就因为一点点善行得到肆意表扬，某些麻木不仁的同学就会因为一点点错讹被上纲上线地批斗。
这些都是暗流涌动，他的这种意图昭然若揭，是借着他的婚礼。班主任结婚，当然是普天同庆的大事。班里的头头脑脑经过一番商议，决定人均凑50元的份子钱，为自己的恩师购买一套新婚礼物。那个年代，我自己一个月的生活费就是100元，拿出半个月的口粮钱凑份子非常让人肉疼。市面上，农村人家红白喜事份子钱的官价当时是10元左右，城市里的至亲好友也就50元。虽然我们是穷学生，但恩师的人生大事，我们这50元的祝福也算甘愿付出，无怨无悔。钱收齐了，班干部拿到班主任家里去，却遭到了班主任的训斥，具体言语班干部回来没有传达，反正是一脸的沮丧。揣摩他受到的训诫，估计和《红楼梦》里贾家的佃户年终上贡，贾政那句“真真叫别过年了”差不多吧。后来网红教室写真，我们只能再紧一紧裤腰带，再加上30元的祝福费。
他多次告诫我们，作为班主任他有权力撰写我们每个学生的操行评语。他担心我们不知道这其中的分量，特意向我们讲解其中的利害关系：在校的操行评语会装入个人档案，个人档案终身不能与自己见面。档案对一个人的影响是深刻而久远的，一个人一生的求职、升职等重大转折点，用人单位或者考核机构都会按照惯例参阅档案。记载到档案里的东西，白纸黑字放在那里，就有极大的能量改变一个人的命运。更可怕的是，如果你没有机会到达某个特殊岗位，你终其一生不会知道你的人事档案上都写了些什么。
他又唯恐我们这群不谙世事的愣头青不会慑服于他的权威，多次在公开场合放话：“我最大的目标，就是让班里的学生个个背上处分！”空有豪言壮语显然是不够的，伴随他伟大理想的，是他近乎缜密且令人防不胜防的各种侦查行动。班级里安排暗哨：随时监控班级里的情况，谁谁吵架了，有矛盾冲突了；谁谁上课不认真听讲了；谁谁不服从班干部管理了……他志愿扮演起锦衣卫的角色：晚自习出现在教室后门，从锁孔里查看谁在看“闲书”，谁在干与学习无关的事，谁在交头接耳……周末会神秘地出现在某一个学生宿舍门口，检查宿舍卫生，检查我们的床铺，翻看我们的行李箱……一旦发现任何蛛丝马迹，他就拉着学生的手，去政教科、校长办发起诉讼，非得“逼”出一个处分不可。
他是成功的。四年时间，我们一个45人的班级，32人被学校给予了警告、记过、记大过、保留学籍留校察看处分。最值得庆幸的是，我们的同窗没有被开除学籍的，这或许是学校的斡旋，但也得感谢我们这位恩师。任何一个处分，最直接的损失是经济上的，每个处分期内的学生都会被扣除每月36.2元钱的助学金。而更深远的影响是，处分不能届时取消，就拿不到毕业证和派遣证，就无法参与工作分配；再深远的影响就是，哪怕是随手丢了一个果皮而给的处分，也会记入人事档案，终身留下污点。
更悲催的是，第三学年的时候，他主动要求担任了我们班《气象学》的科任老师。这门课程的第一堂课，他并没有为我们讲解气象学的伟大意义、学术传承、思想前瞻，而是讲他将这样用这门课程的成绩拿捏我们。凡是平时表现不好的，他都不会让及格。按照学校制度，学生对考试成绩有异议的，可以调阅试卷。我们的这位恩师事先就申明：凡调阅试卷的，先扣40分。100分的考卷，先扣40分，就只剩下60分余地了。除非某个学生自信可以考100分，否则你永远也查不出个及格成绩。所谓的平时表现，其实大家也都心知肚明。聪明的学生，会及时补足“表现”。而像我这样的笨学生，就用一整个学年的时间专门用来学习《气象学》。而且我相信这四年在这个学校的所有课程中，我学得最好的当属《气象学》。考试成绩下来了，我刚刚60分。那个老师手下留情，放过了我。虽然我自信不可能靠100分，但90多分应该是有的，但这个60分已经让我从心底里高呼“万岁万万岁”了。
毕业的时候，他居然单独见了我一次。他非常沉重地对我说：“四年时间，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给我争取一个处分”。这也算是临别赠言吧，我很感恩，也时常铭刻在心，以至于20年过去了，我每每被这句话从噩梦里惊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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